专访雯珺 | 世上的鲜花会相继盛开

引言

我中学时代就认识雯珺了，从那时起，她就是我心目中女子应该有的样子：温柔可人、清新文艺、敏感细腻。有段时间我还模仿过她的写作风格，感叹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可人又深邃的女孩。

若干年后她北漂归来，在一家大型传统纸媒公司任职一个平平无奇的编辑职位，正当我以为她要安定下来的时候，她辞职开始创业——一家花店。那时的我，既羡慕又疑惑，文艺情怀可以和现实生活相容吗？

一晃又这么多年了，这次访问到她，我看到一个更加成熟而自洽的女子，希望她的心路历程能给大家带来启发。

01 关于花店

冰清：你之前所在的传媒集团，这也算是一个知名的大型出版机构了，为什么想到要自己创业？

雯珺：那个时候我做编辑，传统出版界想要抓住互联网发展的契机，做一些创新型的产品出来，力求不束缚在纸媒上，我也担任一些此类的开发工作。

但是由于体制内的流程比较死板，每天开会让大家出新的产品思路，但真正有了想法，经过一系列的申报、汇报、集体讨论，到最后能落实的寥寥无几。我又是一个想法特别多的人，常常觉得很受挫，觉得自己的能力无法发挥吧。所谓的职业发展可能也只是升个职而已，就觉得特别没意思。

当时有个朋友投资了很大一笔资金开了一家影视公司，邀请我写剧本，我就一边上班一边写剧本。那个时候特别有激情，每天可能只睡两三个小时吧，后来觉得，如此超负荷工作也不是个事，干脆就辞职吧。

想到写剧本之余可以再做点其他副业，就觉得可以开个店，正好有几个朋友有合作意愿，就一起合伙开了花店。

冰清：那为什么是选择花店？是有资源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花卉是一个时效性特别强的东西，卖不掉就枯萎了没用了，销售难度很大啊。如果我要卖东西我可能会卖书，卖不掉又不会过期（笑）

雯珺：选择开花店真的没有资源。

其实我当时已经兼职在淘宝卖衣服卖了一段时间了，觉得卖衣服这个事情，没有什么艺术上的美感。我也想过开书店，但书店的门槛比较高，开一家书店起码要几十万吧，我当时也没那么多钱，而当时我开花店的启动资金就5万。另外一个考虑是花店确实要比书店利润高。

想开花店主要是受了野兽派的影响，觉得他们的花特别美，全国很多家店，「我也想有一个这么美的花店」，就特别单纯的想法。

到后来才知道很多商业运营跟想象中的不一样，野兽派的盈利策略也不是简单的花艺礼品的销售。但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一腔热情。觉得自己理想的生活就是「一边开花店，一边写剧本」（笑）~

冰清：听起来似乎你并没有准备充分就进入了这个行业，刚开始起步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困难？

雯珺：特别多（笑）

记得我第一次去进花的时候，那个老板问我，是不是新开的花店。我说是，他说「那你没有半年摸不清行业门路」。后来事实证明，确实是这样。

比如哪种花怎么养，每个品种适应的水份需求是多少，打理时手部的力度是轻是重，这些经验仅仅听别人和你说一遍都没用，必须靠自己的手去触摸，用时间积累手感，用手和每一只花对话，被水泡，被刺扎，才能体会其中的奥秘；再比如成本的核算，除了花卉本身的成本，还要算上损耗、人工等等，这些一开始都完全不懂，要自己摸索。

大家都觉得花艺看上去很美、很艺术，但花艺实际上是一个很脏很累的活，可以说是体力活，从给每一只花打刺，到完成一个作品……那个时候就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体力劳动者，一点也不文艺。

冰清：那个时候有没有想过放弃？是什么支持你把这件事一直做下去的？

雯珺：那个时候真没有想过放弃。

一方面是投入的精力已经很多，放弃的成本太高；另一方面，还记得之前那家影视公司吗？后来他的资金链断裂，公司很快倒闭了。这算是我人生遇到的一个比较大的黑天鹅事件，可以说，我没有太多的选择。现在说起来看似很轻松，但当时这件事对我打击还是很大的。

另外，还有朋友的支持吧。我曾想过，如果我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白手起家，肯定很快就支持不下去了。但因为是本地人，有同学、朋友以及以前同事的支持，加上我们有合伙人团队，可以彼此打气。后来因为产品品质不错，朋友传朋友，后来的客户越来越多。

虽然辞职时对当时的工作有诸多不满，但不得不说那个单位后来一直很支持我的小小创业，过去单位的老总，还在下班后拎着公文包到我的小花店坐了坐，当时他可能也很困惑我的选择，但还是点着头说有激情的年轻人我们会好好支持。我始终感谢这份大度和鼓励。

但真正的原因，可能还是对于花艺的热爱吧。

我从小就是一个喜欢做手工的人，花艺的本质也就是做手工，我很享受用双手劳动的过程，觉得不仅仅是花艺最后呈现出来的样子很美，去创作它的过程也是很美的。

我老公在我刚开店不久就和我说，想要把规模做大应该去雇人做基础的体力活，自己去专心创作，去思考花店的业务发展之类。但是我真的很喜欢「干活」的过程啊（笑）

冰清：就等于说，你热爱的是花艺这件事情本身，而不是赚钱这件事情？

雯珺：对。虽然本质上我其实还是一个出卖劳动力的模式，这在商业模式里是最低端的，但我很陶醉在自己的劳动成果里。这就是文艺女青年做生意最大的问题，无法去追求利益最大化。我不是个合格的商人，还是太感性了。

冰清：但如果不是你这样做事，而是追求利益最大化，就有可能出现第一，熬不过最初的亏损期很快选择放弃；第二，变成一个商业气息很浓厚但没有灵魂的花店了吧？

雯珺：有可能。但如果走很商业的道路也有可能会找到有灵魂的员工？哈哈哈。

冰清：去年的疫情对花店的经营有没有影响？

雯珺：很大影响。

我们除了做花束，还接一些派对布置的活，派对布置用花量大，自然利润也多一点。但去年直到10月各种布置订单数据才好转，我们派对宴会布置的生意刚开始恢复，年底疫情又有反扑趋势。12月突然出了不允许大型聚会的政策，一下子过年前的单子全部取消，但这种全球的黑天鹅事件影响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冰清：当时有压力嘛？

雯珺：没有。

冰清：啊？因为家底够厚？

雯珺：哈哈哈，我相信国家啊，觉得只是暂时的，很快就会过去的。

冰清：开花店的过程中有过哪些趣事？或者是让你觉得「啊，这就是我想要做的」特别有成就感的事情？

雯珺：去年有一位顾客的妻子加了我们店的微信号，和我说她和老公很多年都在异地，她老公这些年来所有的节日、纪念日的花都是我们家定的，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她说看着这些花照片觉得非常温暖，非常感谢我。当时我真的也很感动，我们就在手机的两头分别流泪，如果当时是面对面交流可能会抱头哭一场吧（笑）

这种类型的顾客反馈很多，我始终觉得顾客买的不是花，而是祝福和被祝福的心情。

有的顾客的每个节日都会来订花，我有时还会有点心虚，觉得「你每次都送花，她会不会觉得没有意思？」但事实是，并没有，很多人看中的就是一个「你记得我」的心意，而花就是这样的媒介和象征。同时，我也会觉得有这样的伴侣特别治愈。

02 关于梦想

冰清：你大学的专业是？

雯珺：戏剧影视文学专业。

冰清：也就是说之前的梦想是影视文学相关，并且为此高考复读了一年，现在回头看，你觉得当初复读的选择值得吗？专业选的对吗？

雯珺：复读当然是值得的。我第一年考的不好，只能去江苏的某个学校，当然还是想去北京的。

当时是一心想考北京电影学院的，第二年复读也是想冲一冲；但造化弄人，因为身体原因，第二年没有赶上去北京艺考。也是缘分，中戏那年来南京招生，我去考了就过了，而且考的挺好的，它也是北京八大艺校之一，所以也算是圆了梦想。

其实我高中成绩不好，偏科严重，然而到了大学，每天接触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如鱼得水，学的特别起劲儿，可以说在自己擅长的专业里面，完成了从学渣到学霸的逆袭（笑）

冰清：你的父亲是中学语文特级教师，你对于文学的喜爱应该是受他影响吧？你的家庭氛围应该是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而你现在应该算是一个经商的状态，你的文学青年和商人的这两种身份有没有造成家庭的困扰和冲突呢？

雯珺：冲突肯定是有的。其实我辞职开花店的那会儿是和我爸说要辞职写剧本，他才勉强同意的。

因为家里没有任何经商经验，我爸妈很担忧我的经商能力，他们一直认为我做花店生意是养不活我自己的，但他们一直憋着没讲，算是「因爱而包容」吧。

我爸当时还给我发短信，说他也不知道同意我辞职这个决定究竟对不对。但他愿意放手，让我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因为每个人的人生是自己的，最终的选择权应该在自己手里。「我终于有机会做一个美国式的家长，希望你能因此视野开阔。」他当时这么写。

我爸常常以自己的方式来默默地关心我，比如每隔几天就要问我一下，今天有没有生意今天赚没赚钱；直到我和他说，做生意不是这么每天算赚了多少的，你这样追着问我压力真的很大……他常常下班到花店门口看看我，还经常私下和我妈说「要不然给她点零花钱，觉得她满不容易的」（笑）

我爸是一个特别好的老师，如果愿意的话，其实可以通过自己名气赚很多钱。但他是一个特别有职业道德和精神理想的人，想把自己的所学所想传达给更多的老师和学生，他认为这才是他的价值所在。

他就喜欢和学生在一起，带着学生读书，开展各种活动，觉得这比赚钱更有意义；赚钱只是一个人、一家人的生活有改善，但他带着学生和老师读书，可以给这么多人的人生都带来积极的影响。可以说，我爸对于学生，对于教育是真的「大爱」，这种境界在现在的社会很少了，我多少也受了点影响。

我做了花店以后，我爸就和我说，你不能甘于现状，要不断地学新东西，不然过几年回头看，除了赚了点钱还获得了什么呢？所以后来我去考了荷兰DFA花艺设计师，每年也会出去进修一些国外的花艺课程。

我爸今年63了，现在每天依然精力充沛，像海绵一样汲取知识。他每年写读书报告，前年被评为「年度推动读书十大人物」 ，这些也更加推动他往前走。这一点对我影响很大：比努力更重要的东西就是坚持。干一件事情，如果总是不停的改变方向，人生就在不停地走岔路，不断重新起步是对自己最大的消耗。

冰清：那你现在还在做和专业相关的东西吗？比如写剧本之类。

雯珺：没有了。经营花店是一件特别耗费精力的事情，写剧本其实也是，这两件事是不可能同时做好的，这个是我后来才明白的：「一边开花店一边写剧本」只是一个美好的幻想。

但确实是有不甘心的，虽然毕业已经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认为做花是一件很美的事情，但它总归有点「形式有余而内容不足」。所以我现在依然经常去看看话剧什么的，看书看电影写影评也没停下，也算是填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我一直觉得写东西是自己精神世界的反馈，只有文字是掷地有声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不然时光白白流淌，总是有种虚度了人生的感觉。

冰清：你曾经在花店的公众号写过一个月的日更，每天一篇影评，当时是怎么想到要做这个事情的？实际做下来以后有没有什么不同的感受？

雯珺：当时是看到一个叫卫西谛的影评人做的365天的影评日更，觉得很有意义，我也想自我挑战一下。

虽然最后是完成了，但那一个月特别焦虑。我后来反思了一下，我只看到了「日更」这个表面的东西，没有看到别人十几年的阅片经历，他也是西祠胡同的「后窗看电影」的版主，他的专业积累比我丰富太多了。

而我又希望自己有这个频率，又要求自己文章的质量过硬，这是不可能的。我是节奏没有把握好，其实完全可以三五天一更。未来有空，我还会继续写的。

冰清：那你觉得你的专业知识，或者电影书籍，可以也算是你的工作的灵感来源吗？

雯珺：是的。这其实是给一个形式的东西增加内容，把各种艺术的东西融合在一起。

比如我现在看一个电影海报，我就会想，如果用它作为主题做一个花束，我会怎样去展现？这已经成为一种职业习惯了。我觉得如果写作这种输出形式是一种艺术语言的话，花艺也是一种表达感情的艺术语言。

03 关于成长

冰清：做花店这么多年了，你觉得自己有成长吗？

雯珺：最大的成长可能是社交恐惧比以前要好一点吧。

社恐算是做生意最大的BUG了吧，之前我爸偷偷去花店看我，然后给我发信息：今天下班早，我特意到你店门口看了一下，结果你没开门。

那个时候，客人和我还价我都没办法和他们交流，不想面对陌生人的时候就干脆不开门。后来花店放弃了门店，改成工作室的完全线上模式，就适合我了很多，反而积累了一些忠实的客户。

最近我也意识到，其实不喜欢社交才是一个人的正常状态，社恐是不需要治疗的。我可能不完全是一个生意人的状态，但这对于有相似性格的人，反而比较有亲切感，用户粘性也更高。

另外，做生意也治好了我的矫情病。生活应该更加粗线条一点，其实没有特别需要矫情的东西。我现在生活上就不会扒着细节去纠结，觉得那些都是消耗自己的事情，不值得。

架构花艺

冰清：目前花艺行业的现状是怎样的？有没有什么新的风向，或是标杆？

雯珺：现在出了一批新生代网红花艺师。她们都是用最好的花做很先锋的表现，定期打样，更符合现在年轻人的喜好，宣传方式也把握的很好。

她们的营业模式更像是做个人品牌打造，她们不仅仅是花艺师，有些也做设计，是策展人等等。给我的感觉，她们的花不是要卖，只是自己喜欢，也确实好看。如果是做个人IP的话，只要做出来了，以后无论带货卖什么都是可以的。

冰清：有考虑过做小红书和抖音吗？

雯珺：没有。

不知道是因为懒，还是时代的隔阂，总觉得没有兴致和动力。我总觉得小红书精致到不像真实生活，而抖音又太鱼龙混杂。就是有种「精致不过小红书又俗不过抖音的玩家」的尴尬。其实本质上也是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比较迟钝吧。

冰清：通过你这几年的经营，你觉得人们对于花的喜爱，或者说，对于爱和美和艺术的追求，在这个热衷「搞钱」的世界中有没有什么变化？你认为现在是一个更好的世界，或是相反？

雯珺：其实我并不觉得「热爱艺术」和「热爱搞钱」是二元对立的，我觉得这两者是平等的、不冲突的，都是体现自己的价值观。爱搞钱和爱艺术的人，很可能是同一群人，经济基础上去了，对于精神世界的追寻动力是会更大的。

冰清：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位纯粹的文艺青年和一位成熟的经营者的结合体，这个结合有点儿奇怪，一般会认为这两者是不相容的。但是你既延续了梦想，又保障了自己的生活，这一点是很多人都羡慕的。如果有人很纠结自己的工作，想要创业，你作为过来人想对他们说些什么？

雯珺：其实我自己也有这方面的反思。在开花店的初期，我比较任性，不太考虑赚钱这个事情，后来有合伙人因此而退出。所以后来花店做了一些转型和业务扩展，有些东西我并不喜欢，但也算是适应了做生意的状态。

因为疫情花店没有生意的时候，我会去想，如果没有辞职会不会更好？想来想去，恐怕再来一次还是会辞职，自己的性格真不适合在体制中做事，没有自我成就感和把控感。

但现在我也觉得平台确实很重要，身在一个大公司，虽然束缚多，但可以接触更高层次的项目，视角可能也会更广阔。所以，要慎重考虑吧。

冰清：最后一个问题，如果有时间穿梭机，你可以对十年前的自己说一句话，你会说什么？如果你可以问十年后的自己一个问题，你会问什么？

雯珺：这个标准答案不是多多买房嘛哈哈（笑）或者是「如果要生还是早点生孩子」吧。这样和孩子的相处时间会更多，身体恢复会好一点，精力也会更加充沛吧。

冰清：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早一点生孩子，可能因为追求稳定的收入，就不会开花店了？

雯珺：确实，也许就是另一种人生了。

那就是希望自己能「从十年前开始坚持写东西」吧。那个时候和大学衔接，没有生意也没进入婚姻，我觉得那时候我的写作水平是比现在更好的，现在需要分心的东西太多了。

如果要问未来的自己，我会问，我现在重新开始写作会不会晚？但我想答案一定是不会晚，因为十年后的自己，肯定会羡慕现在自己的年纪。所以以现在的状态保持，我相信十年以后应该不会遗憾。

写在后面

最近我因为一些私事，情绪不太稳定，访问雯珺的过程也是我重新获得能量的过程。

在她身上看到了工匠精神的完美体现，对于「劳动」这件事的享受在当今世界已经不常见了，放大了讲就是「如果可以投机，为什么还要做实业」的问题。但亲手创造出一样东西的过程是如此的美好，而这样东西又是如此美丽，这样的初心坚守是多么让人感动。

雯珺和我说，一直觉得她父亲清高，但从她身上我看到了她父亲那种「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价值观的传承；也看到了在一个行业埋头深耕的自我实现。

雯珺说花店肯定会做下去，这是她热爱的事业；未来也会想办法把写作和花艺这两样最爱的事情做一些融合，继续创造爱与美。祝福她未来一切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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